【多維連載】
達賴喇嘛的地圖除了包括西藏自治區,還包括現在的青海省,甘肅的南部,四川西部和雲南的西北部,甚至還向新疆和貴州有延伸。“大西藏”囊括了整個西藏高原,面積比西藏自治區大一倍,在整個中國版圖中,已經佔到四分之一還強。
西藏自治區是人為劃分的行政區劃,“大西藏”的概念更適於從民族、歷史和文化的角度把握整體的西藏。這裡且不爭論哪一個概念更合理,一般來講,中國人所說的西藏,都指前者,達賴方面所說的西藏,都指後者。以後凡聽到談西藏,一定先要弄清楚是哪一個西藏。因為“西藏”概念的不同,將導致並且目前已經導致了大量的混亂。我在前面提到關於西藏到底有多少漢人的爭論,中共與達賴方面的數字相差幾十倍,除了兩方對數字的修飾,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出於概念不同而統計的範圍不同。一個西藏是一百二十萬平方公里的西藏自治區,另一個西藏是面積大一倍的Tibet﹙且囊括漢人相對稠密的漢藏接合地區﹚,統計出來的數字怎麼可能一樣呢﹖
西藏流亡者所要求的西藏獨立,或者是達賴喇嘛現在所主張的西藏高度自治,其西藏概念都是指大西藏。假如大西藏的二百多萬平方公里土地從中國分離出去,中國的西部邊疆將向腹地收縮上千公里。在現在的中國版圖上打兩條對角線,交點──也就是中國的中心──在甘肅天水。而大西藏獨立,天水離新的“國境線”只剩一百多公里距離,現在的中國中心那時就變成了邊疆。中國歷史上出現國難危機時,腹地四川往往被當作“大後方”,或“偏安”,或“陪都”。而四川省的省會──成都,距“藏人居住區”也只有一百多公里。西藏獨立將使四川一變成為中國的邊防前線。而素稱華夏文明中心的西安,距“西藏國”的邊界也不過還有四百多公里。
一方面,達賴喇嘛的地圖如此深入中國腹地,同時與同樣主張獨立的蒙古人和維吾爾人所畫的“蒙古國”和“東土耳其斯坦國”地圖也存在不少衝突〔47〕,埋伏了一旦中國解體後它們之間的糾紛。另一方面,達賴喇嘛的地圖卻將中國與印度一直有爭議、並且進行過流血爭奪的領土劃給了印度〔48〕。那裡也曾是藏文明覆蓋的地區,符合達賴喇嘛所定義的大西藏之概念,為什麼不堅持對那裡的主權要求呢﹖當然,這不難理解,西藏流亡者寄居印度,在人矮檐下,不能不低頭。然而除了其中不得已的成分,中國人會由此判斷,這也表明達賴喇嘛和他的流亡政府,已經明確地選定了他們未來所要依靠的對象。當北京看到達賴喇嘛在他的書裡表示印度比中國更有理由聲稱擁有西藏的主權如下詞句時,一定感到十分氣惱﹕
從許多年來到今天,印度人民和政府已經給予我們西藏難民非常多的幫助,包括經濟上的援助以及其他許多方面的幫助──儘管印度自己在經濟上有極大的困難。我懷疑是否有其他的難民會被其居停國如此地善待。這種情誼我永遠銘感心中。當西藏難民不得不要求更多的金錢援助時,成千上萬的印度兒童甚至無法接受基本的教育。
雖然實情如此,但是只有印度才有權利來援助我們。因為佛教是從印度傳到西藏,此外伴隨佛教傳入,還有許多其他重要的文化影響。因此我心中毫無疑問地認為印度比中國更有理由聲稱領有西藏主權。中國對西藏只有過些微的影響力。我常常把印度和西藏的關係比喻成老師和弟子的關係。當弟子有困難時,幫助弟子就是老師的責任。〔49〕
對此,中國的國家戰略制定者們會怎麼想﹖邏輯已經非常清楚──既然獨立的西藏必須依靠一個大國建立邊防,那個大國就只能是印度無疑。而既然在中國戰略家的心目中,中印之間存在著發生戰爭的危險,那麼西藏一獨立,就相當於印度的軍事力量可以不發一槍一彈便長驅幾千公里,部署到中國的腹地。可想而知,讓中國失去如此廣闊的屏障,曝露出致命“軟腹”,是他們從國家安全的角度絕對不能接受的。
能夠進入西藏高原,印度的導彈就能打遍中國全境。低地的中國軍隊對印軍將成仰攻之勢。戰爭是在中國腹地進行,遭殃的是中國的財產。而西藏屬於中國,西藏高原成為保護中國的天險。今天被認為無用的不毛之地,那時是不怕戰火的迂回空間。印度卻毫無遮蔽地曝露在南亞平原上,面對中國軍隊以下山之勢的俯衝。所以,防備與印度未來可能發生的衝突,是中國不可能允許西藏獨立的底線所在,這是無法逾越的鴻溝。將來不管中國由什麼人上臺執政,出於這一考慮,都難以對西藏獨立的要求後退或妥協,即使他們在上臺前有過另外的看法。
不從別的方面考慮,僅在中國內地感受一下人山人海的擁擠,就不會懷疑,讓中國放棄二百四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那是它連想也不會想的問題。即使未來不可能真把人口遷移到西藏去,只為了還存在一塊廣闊天地,能使感覺上獲得一點虛幻的鬆快,也足以使中國統治者抓住西藏不放。不錯,那裡大部分是不毛之地和不適於生存的高海拔,但是人類已經開始設想有一天移民月球或火星,西藏再高,也沒有月亮高,生存條件再苛刻,也比火星好得多,一旦人類的資源和空間緊張到了那一天,中國有西藏這樣一個低得多的“月亮”,豈不就是最大的優勢。
更何況,保持領土完整在當代主權體系當中已經成為當權者最重要的合法性證明,僅為其自身不被國人指責為“賣國賊”,他們也往往會為“寸土”而必爭,乃至大動干戈,何況是早被他們當作自己領地的四分之一個國家﹗
在我來看,西藏能否獨立,說到底只有通過兩種方式。一是西藏自身能以武力戰勝中國﹔一是中國自己最終認識到,西藏對中國的意義與中國受到的壓力相比已是得不償失,因此不如放棄西藏。第一種方式,相信沒有多少人會認為是可能的。而第二種方式,通過上面的論證,也可以看到沒有太大希望。在一個以國家安全和利益為最高原則的主權結構世界上,中國面對的上述情勢具有生死攸關的性質,再大的國際壓力都難以成為對等交易物,因此不管未來什麼人治理中國,也無論實施什麼社會制度,中國都不會放棄西藏。
這個結論並不攙雜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國家主義情結,我只是設身處地地按照主權結構的邏輯進行推導。我並不贊成這種強權理念,但遺憾的是它就是今日世界的現實。對此,為獨立事業奮鬥的西藏人認識得同樣清楚。達蘭薩拉一位藏人在與打著國際秩序旗號的海外中國民主人士辯論時,以憤慨的語氣這樣說﹕
當年蘇聯讓波羅的海三國獨立,各國政府馬上承認。二戰時,斯大林吞併這三國,各國不是也馬上承認了嗎﹖類似的例子在歷史上,在現實中比比皆是。政客永遠是以投機為本能,政治永遠是以本身的利益為出發點,世界各國政府決定一切事情,首先考慮的是自身利益,而不是正義,彭先生將正義維護者的桂冠根據需要奉獻給世界各國政府未免有點輕率。如果說政府理性是指避重就輕,避害趨利,則說得過重﹔如果說是堅持道義原則,則差之千里也。〔50〕
而作為中國民主事業象徵的異議人士魏京生,在談到應該把達賴喇嘛請回拉薩時,理由之一也是避免“讓一幫玩火的冒險家包圍”身在印度的達賴喇嘛。他認為達賴喇嘛“心裡應該非常清楚﹕脫離了與漢族人的聯盟,野心勃勃的印度人也不會比漢族人更好,錫金、不丹、尼泊爾就是將來獨立的西藏國極好的榜樣”〔51〕。
魏京生這種思路中的國家主義色彩是顯而易見的,由此也是對未來民主中國會以道義方式解決西藏問題之願望的一種警醒。問題不在於魏京生本人,其根源應該追溯到當今世界的主權體系。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單獨地放棄那個體系的原則,哪怕那國家是由聖人所領導的。
註釋
〔1〕查爾斯•貝爾,《十三世達賴喇嘛傳》,西藏社會科學院西藏學漢文文獻編輯室,1985年,頁81。
〔2〕西藏黨史資料徵集委員會編,《和平解放西藏》,西藏人民出版社,1995年,頁46。
〔3〕楊一真,《進軍西藏紀實》,載《西藏文史資料選輯•紀念西藏和平解放三十週年專輯》,西藏人民出版社,頁142-146﹔吉柚權,《白雪──解放西藏紀實》,中國物資出版社,1993年,頁46-48。
〔4〕楊一真,《進軍西藏紀實》,載《西藏文史資料選輯•紀念西藏和平解放三十週年專輯》,西藏人民出版社,頁144。
〔5〕陳炳,《藏軍史略》,載《西藏文史資料選輯》,頁85─99。
〔6〕梅•戈德斯坦,《喇嘛王國的覆滅》,時事出版社,1994年,頁139
〔7〕阿拉斯塔•蘭姆,《古德使團與十四世達賴喇嘛的轉世坐床》,載《國外藏學譯文集•第十輯》,西藏人民出版社,1993年,頁97-98。
〔8〕梅•戈德斯坦,《喇嘛王國的覆滅》,時事出版社,1994年,頁258。
〔9〕梅•戈德斯坦,《喇嘛王國的覆滅》,時事出版社,1994年,頁213。拉魯•次旺多吉訪問記﹔拉魯•次旺多吉,《回憶我的父親龍廈•多吉次杰》。
〔10〕梅•戈德斯坦,《喇嘛王國的覆滅》,時事出版社,1994年,頁217。
〔11〕吉柚權,《白雪──解放西藏紀實》,中國物資出版社,1993年,頁139。
〔12〕吉柚權,《白雪──解放西藏紀實》,中國物資出版社,1993年,頁311。
〔13〕梅•戈德斯坦,《喇嘛王國的覆滅》,時事出版社,1994年,頁716瑪恰•次旺俊美訪問記。
〔14〕梅•戈德斯坦,《喇嘛王國的覆滅》,時事出版社,1994年,頁645。
〔15〕梅•戈德斯坦,《喇嘛王國的覆滅》,時事出版社,1994年,頁725-729。
〔16〕約翰•F•艾夫唐,《雪域境外流亡記》頁39。
〔17〕約翰•F•艾夫唐,《雪域境外流亡記》頁41。
〔18〕見《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卷5頁696﹔譚•戈倫夫《現代西藏的誕生》頁93-96﹔金輝《墨脫的誘惑》頁76-79。
〔19〕《西藏大事輯錄•一九四九年─1985年》,西藏農牧學院馬列教研室與西藏自治區黨校理論研究室合編,1986年,頁122-131。
〔20〕D.R.曼克卡爾,《誰是六二年的罪人》,西藏社會科學院漢文文獻編輯室,1985年,頁43。
〔21〕D.R.曼克卡爾,《誰是六二年的罪人》,西藏社會科學院漢文文獻編輯室,1985年,頁73-75。
〔22〕D.R.曼克卡爾,《誰是六二年的罪人》,西藏社會科學院漢文文獻編輯室,1985年,頁74。
〔23〕金輝,《墨脫的誘惑》,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2年,頁88。
〔24〕D.R.曼克卡爾,《誰是六二年的罪人》,西藏社會科學院漢文文獻編輯室,1985年,頁73。
〔25〕中共西藏自治區委員會政策研究室編《西藏自治區重要文件選編》頁30。
〔26〕《當代中國西藏人口》,中國藏學出版社,1992年,頁200。
〔27〕趙曉薇,《論西藏之自由選擇》,載《中國大陸知識分子論西藏》,臺灣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頁146-147。
〔28〕人民日報,《祖國給西藏插上騰飛的翅膀》,載《西藏四十年》,西藏新聞工作者協會,1992年,頁208。
〔29〕《內地人在西藏》,西藏人民出版社,1996年,頁81。
〔30〕楊一真,《進軍西藏紀實》,載《西藏文史資料選集•紀念西藏和平解放三十週年專輯》,西藏人民出版社,1981年,頁145-146。
〔31〕金輝,《墨脫的誘惑》,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2年,頁151。
〔32〕昊夫等,《無人區的人們》,載《雪域之光》,江蘇人民出版社,1991年,頁383。
〔33〕昊夫等,《無人區的人們》,載《雪域之光》,江蘇人民出版社,1991年,頁380。
〔34〕余平,《珠峰作證》,載《西藏四十年》,西藏新聞工作者協會,1992年,頁222。
〔35〕金輝,《墨脫的誘惑》,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2年,頁182。
〔36〕賀覺非,《西康紀事詩本事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頁66。
〔37〕《紀念川藏青藏公路通車三十週年文獻集•第一卷》,西藏人民出版社,1984年。
〔38〕中共西藏自治區黨史資料徵集委員會編,《西藏革命史》,西藏人民出版社,1991年,頁91。
〔39〕《達賴喇嘛的五點和平計畫》,見《西藏生與死──雪域的民族主義》附錄,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1994年,頁325。
〔40〕達瓦才仁在“漢蒙藏對話──民族問題座談會”上的發言,見電子版《北京之春》54期。
〔41〕多田等觀,《入藏紀行》,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100。
〔42〕格勒,《論藏族文化的起源形成與周圍民族的關係》,中山大學出版社,1988年,頁62-70。
〔43〕樂于泓《進藏日記摘抄》,載《西藏文史資料•第九輯》
〔44〕以上數字和引文皆摘自供職於中國軍隊的作家金輝在西藏對中印邊境的採訪記《墨脫的誘惑》
〔45〕《世界日報》1994年2月9日
〔46〕《像朋友那樣真誠相待──達賴喇嘛訪談錄》,《北京之春》電子版35期。
〔47〕趙曉薇,《論西藏之自由選擇》,載《中國大陸知識分子論西藏》,臺灣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頁157。
〔48〕蕭蒂岩,《達賴喇嘛論》,載《西藏社科論文選》,西藏人民出版社,1991年,頁117。
〔49〕達賴喇嘛,《流亡中的自在,達賴喇嘛自傳》,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頁177。
〔50〕夏爾宗德丹,《以公道面對西藏》,《北京之春》電子版54期。
〔51〕魏京生,《給鄧小平的信》,1992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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